
【東籬·奇】肉夾饃是個形容詞(散文)
一
所有美的東西,都離不開形容詞的描述。
肉夾饃,特別好吃,是公認的美食,所以我認為它的名字就是個形容詞。
手把肉夾饃,可以狼吞虎咽,可以風卷殘云,可以津津有味,不舍得馬上吃進肚里,可以細嚼慢咽。
那年,在西安火車站候車,看著鄰座的客,慢條斯理地吃著肉夾饃,我流著口水問——
西安,除了兵馬俑、華清池、軒轅廟、大雁塔、萬壽塔、碑林、鼓樓,還有什么好東西?假如這些都來不及去看,那必須要留西安一個印象,選擇什么?
他停下吃肉夾饃,已經被我羅列的這些風景名勝鎮住了。
他打量起我來。終于看出眉目了。
羊肉泡饃,得找個桌子坐下來,來不及排場;就肉夾饃好。他晃了手中的半截肉夾饃,不好意思起來。我的確餓了,被他看出來,是一種懂得。那股肉香和饃的香,似乎經他這么一介紹,一齊涌來,頗有廣告的效應。
時間短促,美景顧不上看,美食也只能將就,肉夾饃可不是將就,是適合快餐的街邊美食。攤上的老板娘拿過一個肉夾饃,我遲遲不肯接住。她說,都一樣的,還熱乎著。
她終于也懂得了我,忙堆笑說不好意思,你是喜歡看著做的吃了放心是吧?就算是吧,也不全是。
沒覺得陜西有竹,老板娘拿過閃閃發亮的竹夾,似乎帶著竹香,從肉鍋里夾出一塊肉置于案板,眼睛瞇著朝我,臉上春風般的笑也給了我,手起刀落,鼓點般響起,如急雨一陣,似沙塵暴一卷,臉上笑著的肌肉還沒松弛,要放進饃里的肉已經弄好。夠速度!這功夫,大概與我在河北的吳橋看過的雜耍差不多,那三四個溜溜球在一根桿上翻滾,眼花繚亂,就盼著掉一個,就是一個也不落。而老板娘手持肉刀,將一個餅子放倒,“嗤啦”一聲,撒著蔥花香菜紅綠辣椒塊兒的肉,在一道臘汁的輕汽里,早就鉆進了餅子里,一個黃紙袋兒遞到我手中。
如果是老師講課,我一定趕不上授課節奏的,太快了。吃肉夾饃不必關注做的過程,不必理解每個步驟,但我對美的東西總是喜歡追憶。
細細地剁碎,我想起《水滸傳》里魯達要鄭屠戶剁的那臊子肉,不過沒有了戲弄的情節,有的是劇幕拉開前的鑼鼓點聲,節奏感很美。那些紅綠的辣椒,本來還在筐子里待著,馬上被老板娘一個調遣令,奔赴那團碎肉,天女散花般,她應該沒發現我專注地欣賞的眼神,生怕惹出什么麻煩來。能夠記住的就這些。
“好吃再來!”老板娘送我四個字,這是套話,但我從此沒有機會“再來”。她可能也知道,在火車站附近進進出出的都是過路客,“再來”可能兌現的極少。
在西安吃了肉夾饃,于是第一次生出一個自戀的感覺來,美食總是眷顧著喜歡的人,這個人一定會遇到關于美食的好故事。后來,跟人談及西安,我馬上開始形容肉夾饃的好,朋友都很驚訝。我這不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原諒我見識不廣,所見偏狹吧。
二
做肉夾饃的車子上一道橫幅寫著:咸陽正宗臘汁肉白吉饃。
聽那老板娘的腔調,是純粹的秦腔,我確信她來自咸陽或附近,不是非遺的傳承人,也是近親吧,于是,我也相信風幡上的“正宗”兩個字并非妄言。后來,坐上火車,實在餓了,才開吃肉夾饃。鄰座的人說,來西安城,如果不吃肉夾饃,那就是白來。他不嫌味道撲鼻影響空氣,給了我大快朵頤的好心情。
濃濃的醬香,有了家鄉的味道,我想,兩千年前,始皇率隊來過我的家鄉榮成,蒞臨成山頭,東西口味應該隨著也相通了。肉香純粹,料香輕盈,盡管溫度略降,但酥脆的滋味還未消失,也生怕那些臘汁會被我這個吃肉夾饃的門外漢給弄得飛濺出來。不管吃相好不好,就想連那一絲絲香氣也吃進去,不是怕辜負了一元錢,而是不能盡興。一個肉夾饃,可以讓一個外來客吃得醉了,不顧吃相,該怎樣形容這個饃呢?
我開始琢磨“肉夾饃”這個形容詞了。確切的名字是“白吉饃”,“白吉”,就像一行扭扭曲曲的英文,連猜讀的可能都沒有。哪里“白”,哪里“吉”?我犯了咬文嚼字的毛病,或許是地名,陜西哪有個“白吉”,或許是村名,我未知。
就是“肉夾饃”三個字有了解讀天書的奇怪。肉,怎么能夾住饃呢?應該是“饃夾肉”,終于,我用一點文言知識求得滿意的解釋了,應該是“肉夾于饃”,省略句式吧。陜西是古老的,連她的語言都帶著古韻,包括一種食物的名字。莫非讓我手中捧著肉夾饃,做一次懷古?
再說那個“饃”字。我老家也用這個字,但都是像大餑餑那樣的,是團起來的,如小山,似皮球,陜西的“饃”就一餅,就一馕(新疆人或許叫“肉夾馕”)?;蛘?,原本是饃,上了火爐,禁不住火熱,頓時就癱軟了,饃就變成了餅,陜西人還是喜歡“饃”字,發音飽滿,于是就有了口感?
我不能不回想那個癱軟了的饃。據說這饃要烙成“鐵圈虎背菊花芯”,烙得略微有些焦黃的饃的外表,就像幾道鐵圈兒在上面打轉,無法形容,看得讓人眩暈起來,這鐵圈兒還散著一圈圈的香味。如果圈兒多了,真的像那虎背,老虎慢悠悠地走來的樣子,這哪是“虎咽”,是“咽虎”。如果喜歡花的,看著就像秋菊燦開,菊花的芯兒,正在打開。食欲有了,卻舍不得下口,惜花之情,令人不忍。美食如畫,這樣形容并不為過。其實,手持著饃,我想起了母親,想起了她的盤發。饃的表層就像一綹綹頭發呈扭曲的模樣向中間的簪集中,不由得令我想起蘇子“冰簟堆云髻”的美感,除了美感,還有欲罷不能的食欲。
多少年還是沒有弄懂那個“白吉”,今年,在西安上大學的外孫放假回家,知我偏愛肉夾饃,便買了幾只,又勾起了我的想法,有些東西,時不時會再次襲來,看來我與肉夾饃是有著緣分的,找不到別的解釋,緣分,是解釋一些關系的最省事的詞,在我看來也是形容詞吧。其中的緣由可以盡興發揮,也可以隱而不談。
外孫是用心的孩子,居然給我打聽到了“白吉”的出處,我表揚她不愧是學“材料科學與工程”的,肉夾饃也屬于材料科學研究之列,這樣形容,她居然頷首。
原來她們宿舍就有一個咸陽人,生在北極鎮。北極鎮位于咸陽彬縣,明代設白吉里,因此才叫白吉饃。我補充道,或許因為諧音?北極,很遙遠;白吉,抹殺了遙遠?讓一種傳承下來的美食,走進我們的生活。北極,很冷的感覺;而白吉,暖了多少人的胃。
盡管那些肉夾饃已經少了熱度,但仍讓我想起那次吃肉夾饃的感覺。那種臘汁,有點辣,到底是臘汁還是辣汁,無法辨析。所用的肉材,是臘肉,我還是喜歡叫它臘汁。臘汁的肉,天生為那白花花的饃而生;白吉的饃,遇到了臘汁的肉,一下子喚醒了饃的特有香氣。中國的美食,有別于西餐,西餐是簡單的拼湊,是臨時的搭臺唱戲,一旦打開,似乎謎底全露出了,沒有了奇妙。滾燙的茶湯遇到酥油,就變成了西藏高原的美食酥油茶,酒遇到飲料,成了雞尾酒。肉夾饃的好,我們完全可以拿這些已知的結伴而成美飲來體味。不知我如此形容是否正確。
相遇而成緣,相遇而演繹了美食佳話。就像卓文君遇見了司馬相如,不要說年齡是個差距,誰也說不出臘汁的肉在等著白吉的饃,還是白吉的饃在召喚著臘汁的肉。就像情竇初開的張愛玲遇上情場老手胡蘭成,根本就來不及掙扎,只能用“怦然心動”來形容。張愛玲就像那道臘汁的肉,一下子被胡蘭成這道饃包裹住,掙扎,繾綣,只想在那道饃的襟懷里多愁善感著。一種相逢,無需身份上的門當戶對,再怎么普通,再怎么卑微,都不是障礙,饃可以包容著臘汁的肉,肉可以在饃的包裹里,漬染,發散,醞釀著香韻??次疫@樣形容,你不覺得肉夾饃就是一個形容詞?如果拆開了,饃還有味道?肉還需臘汁滋潤?互不相關的兩道食材,就是這樣不安分,其中是有著故事的,我依舊沒有捕捉到。我知道烏龍茶是因為鬧了烏龍而成茗茶,肉夾饃,是否是因烏龍而成就了一道美食呢?創造,并非都是符合什么邏輯的,確切地說,應該是一種想法和嘗試,就像我的母親對玉米餅子夾干魚的做法,完全是為了讓我讀高中中午在校就餐省點事。在曾經的日子里,玉米的香,干魚的鮮,就巧妙地結合了。那次回老家,聽說還有鄉親做這個美食,這不僅僅是懷舊,還有著求變的心態吧。美食的滋味是難以形容的,只有細品,甚至品了之后,也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
我還覺得,這個肉夾饃是由一伙古人相聚而成。盡管肉夾饃形成應該早于漢魏時期。那饃就像是劉備,包容著他的兄弟,兄弟是料餡兒,于是有了“桃園三結義”。饃包裹著餡兒,還留出一個口子,讓料餡兒透透氣,這份饃的情懷,很美。包容著,是肉夾饃的特點,也是西安這座城市的魅力。
有味道的美食,一食千年而不厭,依然成為大眾喜歡的食物,肯定有著多種原因。我想,這不僅僅在于味道本身的誘人吧,應該包含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一份持久的情懷吧。情懷又是包不住的,像這陜西的肉夾饃,這是陜西人的性格。
我知道,西安,最深刻的東西在于她精彩的歷史。而我沒有機會和那些歷史一一碰面,就吃過一枚肉夾饃,令我一生難忘的是西安的美味,我總覺得用舌尖味蕾記憶,要比把歷史裝進腦子更生動。
三
美食的記憶和追逐,完全是來自人體里具有活性的蛋白酶,以及曾被感化的味蕾。于是,那種美食的味道,甚至樣子,都成為一觸即發的東西,我常常說,美食,就像一個炸藥包,一點火就爆炸了,控制不住燃點。
我時常去泉城濟南,因為女兒嫁到那里,我喜歡的美食太樸素,太偏狹,喜歡喝一碗單縣的羊肉湯,那是羊肉和老湯的碰撞,擋不住那種滋味。第二就是吃肉夾饃。明明知道濟南的肉夾饃并非像陜西的那樣正宗,但也地道。
早晨早起,告訴一聲,晨練。其實就是想跑到離家二里遠的井家溝美食早市,那里有很多肉夾饃??纯淳褪且坏里L景,那些上學的孩子,那些背著挎肩包準備往單位去的上班族,那些晨練的老者,手中擎著一個肉夾饃,把桌上吃飯的習慣硬是給改了,邊走邊吃,這樣的吃相,如果在我的老家,是會被譏諷的。我想,他們都應該是控制不住食欲的,食欲上來,做出什么樣的行為我都是理解的。
泉城的肉夾饃,絕對也是一絕。我可以隨便點,要臘汁肉,還是要雞肉?我喜歡雞肉,據說,雞肉富含不飽和脂肪酸,吃不胖人,香味也獨特。尤其喜歡肉夾饃的饃,山東人做面食,有著別處不可跨越的鴻溝。究其原因,大概煎餅出自山東,所以,那饃的表層,閃著一點油光,還透著酥脆,口感十分的好,我甚至多要一個饃,什么也不摻和就開吃。不要用手去碰那饃的皮兒,酥著啊,不小心就“嘩啦”落下一些,怪可惜的。雖無陜西那饃的虎背菊芯,卻以一襲的酥黃,亮人眼目,誘人舌尖,簌簌落下時,真想伸出舌尖接住,又怕人說這吃相不怎么好,不過,情動于饃了,吃相顧不得,肉夾饃是可以征服人的啊。
濟南人也明白,肉夾饃的老家在陜西,不敢貿然標注陜西肉夾饃,但肉夾饃在濟南,算是服了水土,以嶄新的面貌呈現在我們的面前。包裹肉夾饃的是一個黃色的紙袋,紙袋上印著“酥脆肉夾饃”?!八执唷?,這是最誘惑舌尖的兩個字。一個肉夾饃吃完,那個紙袋油滋滋的,我都舍不得丟棄。聞一聞,回味著,有人常說食欲不振,我想這不是什么病,如果遇到肉夾饃,什么病也沒有了,你信嗎?若不是那個精致的紙袋沾了油,我都想折疊起來裝進衣袋,回家收藏著呢。
在泉城,與我最親的不是趵突泉的泉水,而是酥脆的肉夾饃。濟南是清冽的,也是酥脆的。濟南的煙火氣香徹整條街。我見聞淺寡,但得趣味不淡,感謝濟南的肉夾饃。
“肉夾饃”是個形容詞,形容詞具有極度的夸張性。但我這樣描述肉夾饃,卻毫無夸張,都是實打實的。
人總是陷入懷念,容易生出憂郁的情緒。我所在的城市也有幾家陜西人來開的肉夾饃店。用不著說什么,我伸出幾個指頭,店主就明白了,打包肉夾饃,滿足了我的懷念。過去說,天下美食,現在要說“美食天下”,地域的遠近,限制不了美食的味道啊。
說來也怪。吃一種美食,我們常常被美食的味道左右著,而我吃肉夾饃,總是想著那個笑臉,肉夾饃笑的樣子很開心,就像一個卡通上的笑。肉夾饃在笑,吃的人也笑逐顏開。一個傳統美食,有多少人圍著轉,成為一種大產業,這就是美食的力量吧?肉夾饃,帶著微笑,走到濟南,走到各地,肉夾饃是一個旅行家,跨越萬水千山只等閑。肉夾饃像個車輪子,裝上餡兒,就像打足了氣,輪子翻越秦嶺,跑遍了大江南北,帶動的是千軍萬馬。有多少頓飯,人們的嘴唇和那個輪子來上一吻。我不知這樣形容肉夾饃對不對,反正要給它幾個形容詞。
肉夾饃,這么好,在語法上,它還屬于形容詞,別的食物一般都是名詞而已,如饅頭、米飯、花卷之類。形容不能盡意詳貌,描述總是覺得隔著一層紙,說不透,于是,只能放在舌尖上來好好玩味了。
有家牛肉面館,店主自己這樣形容:每天一碗牛肉面,力拔山河氣蓋世。好家伙!這仿佛也給我寫的“肉夾饃”一點啟發。模仿著形容吧:每天一枚肉夾饃,酥香里有個快樂的我!
美,具有世界性。據報道,肉夾饃越洋過海,到了美國,美國人喜歡得排起了浩浩蕩蕩的隊伍。
他們的形容詞有點貧乏,形容美的詞太簡單,只能連聲喊good!太模糊了。我覺得,他們不能形容出口感,是很憋屈的。
2023年1月2原創首發江山文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