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在家，我稱呼兒子為焃焃，這是昵稱，有愛意。在這里，我稱他為焃，顯得莊重些。他出生時，我死去活來，無力為他擇名，是家人隨口取名為“焃”。孩子都是悄悄長大的，今天看來，應是天命昭昭。
　　 我的家鄉地處中原，自古以來能近水樓臺承蒙皇天后土的恩澤。按舊歷說，兒子出生那年五行為土，太歲午馬為火，火生土……焃，火紅明亮的樣子。
　　
　　 一
　　 明天母親節，焃說，他要送我一份特殊的禮物，會是什么呢？好想對著他猜一猜。焃一臉神秘：“老媽你就甭費心思了，到時自然會知道的?！闭f罷沖我得意一笑，迅即鉆進書房獨自學習去了。
　　 橘黃色的燈光，照在他厚實的脊背上，也映亮了書頁上的字跡，深淺密麻，像是麥田里豐收在即的穗粒，散發著盈盈喜氣。焃用功的時候，眼角掛笑，嘴里哼著曲兒，一副沉浸般的陶醉。他能在高考前刷去焦躁，這般放松，我除了欣慰，還是欣慰。
　　 夜深了。窗外星光點點，清風陣陣，萬物已漸進夢鄉。隔壁房間，先生早已鼾聲繞梁，墻上鬧鐘一改白日的羞澀，長揚緩騖，并翼連聲，“嗒、嗒、嗒……”一聲一聲催我昏昏欲睡。焃不收工，我豈能提前上床，這已成習慣，無法改變。
　　 再端詳一下我的男孩吧，高大英武，俊美清朗，正值青春飛揚的十七歲，長期的籃球運動，練就了一身健碩的肌肉，氣韻如今非少年。備考近三月以來，他心無旁騖，爭朝夕，搶分秒，惜時自勉，度夜如晨。三餐飯食片刻掃光，課罷凈手小跑如風，睡眠滴漏三辰已足，籃球場也稀見他騰躍的身影……想到此，心微疼。
　　 沉吟中，焃突然跳起于座椅，閃身近前：“老媽，做好思想準備哈，告訴你一個不祥的消息?！蔽乙徽?，慌亂陡然上臉，他見我受驚，忙改口道，“也不算啥大事的，就是掏耳時，有個棉簽頭兒脫落到耳朵里了?！?br />　　 我拿來手電和夾子，對著他的耳朵，試幾下，未敢輕舉妄動。于是和他商量，明天可否耽誤一個晨讀，早起去看醫生?？此砬椴粣?，我忙去搖晃夢中的先生，計劃即刻帶他去醫院。焃見老爹睡得正香，急忙說道：“媽，不著急。我先繼續寫作業了，等我爸醒后你們商量好再來通知我?！?br />　　 我愕然，這種時候，他居然神色自若，心思還專注于復習備考。
　　 ……
　　 乘著夜風，一路向北去醫院，這番折騰，不知又會縮減孩子幾多睡眠時間。焃見我郁悶，打趣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沒有我弄出這麻煩事，咱們仨哪有機會一起看夜景？先生笑了，我眼角微微上揚，依然故我。
　　 漆黑的天幕上，星光閃閃，燦若美鉆；目標的前方，街燈點點如河，五色躍躍斑斕，恰似火樹銀花；道路兩旁的店鋪子，籠罩在街燈斜長的光暈里，早已安歇……我第一次發現，這夜幕下的小城，還真是美呀?；叵虢肽陙?，我和先生為生活奔波著，焃為高考奮斗著，我們仨的生活狀態呈現了高強度的快節奏，都無暇欣賞身邊流動的景致。想不到，我的男孩，竟然在一場意外的麻煩中，猶如神約化解了我的煩悶，為全家人喚回了短歌有詠、長夜無荒的閑情。
　　 歷經幾番周折，焃耳朵里的異物終于被取出，但這一夜，我們追情忘眠，旁逸斜出。翌日黎明，他依然準點起床上學，臨走，又沖我一個鬼臉：“老媽，不好意思啦，你的節日竟然沒讓你睡個安生覺，今晚放學，我會把送你的禮物帶回來?！?br />　　
　　 二
　　 午飯后，暖風隔窗吹來，我慵懶地斜靠在沙發上，漫不經心地翻閱那本文學期刊，一頁又一頁，似乎很難遇見走心的文字，索性放下，剛巧快遞小哥，送來了包裹。撕開外套，但見一個精美的紅色方盒，盒子正面是關著的兩扇門，玄關處被帶有流蘇的金色絲帶繞了幾圈。我小心翼翼地抖開絲帶，又將里里外外三層包裝全部打開，看到了一只串有玉珠的手環。
　　 這就是兒子送我的母親節禮物？
　　 他的這番心意，著實讓我感動。然而內心還是隱隱犯點嘀咕，花里胡哨的玩意，戴出去多難為情啊。但不管如何，我不能掃了孩子的興致，等他下自習，我必須告訴他，這禮物，我很喜歡。
　　 “咚咚咚……”焃這次回來的敲門聲比平時大幾個分貝，推門見是我，掩飾不住的興奮勁兒噴涌而出：“親愛的老媽，節日快樂，節日快樂，節日快樂，重要的話說三遍?！闭f罷，就從背包里摸索起來……
　　 “找什么呢？”
　　 “當然是給你的禮物??！”
　　 “禮物？我中午就已經收到啦，不就這個玉珠手環嗎……”
　　 我舉著胳膊裸露出手腕讓他看，不料，他竟然一臉嫌棄的樣子。
　　 “啊呀呀，那是給阿爹挑選的生日禮物，他高調愛顯擺，老媽是個有品位的人，這么流俗的東西，咋能配得上你呢……”
　　 哎呦，這番侃侃而談，讓我真有點得意忘形了。趁機把手環還給先生，讓他使勁兒嘚瑟去。
　　 兒子會送我什么禮物呢？我知道，他每日分秒必爭地刷題，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很有限，更是沒有空閑逛商場買東西的，正疑惑著，聽到他喊——
　　 “媽，這套仿真高考語文卷子，就是送你的節日禮物?！?br />　　 我再度一臉蒙圈：“你還嫌老媽每天做中考卷子不夠多呀，我又不教高三語文，要這干嘛？”
　　 “不是讓你做題的，看現代文閱讀部分，快看，那篇文章，是不是你喜歡的類型，是不是？”兒子煞有介事地問。
　　 我瞄了一眼，那是一篇回憶性散文《鄉村冬夜》，年代感很強，文字也純粹，通篇很自然地流露出作家的歡欣與疼痛，它有著鄉土文學真正的深刻和獨特的稟賦，尤其是諸多個句子給我一語道破的心動……
　　 嗯，這個機靈的家伙，總能出其不意來一招。
　　
　　 三
　　 頃刻，感動擴散，情緒潮熱……
　　 也許，最懂我的那個人，不是長相廝守的生活伴侶，不是無話不說的職場閨蜜，而是身邊這個正悄悄長大的男孩。懷揣著這份始料不及的驚喜，我再次細數他的過往——
　　 想起了玩水槍、打彈弓、捅鳥窩、甩陀螺……他年幼時的童趣；想起了溜冰場滑翔、籃球場飛奔……他少年時的追風；也想起了他拿腔捏調嘰里呱啦地取笑我，“老媽，又整那平平仄仄平啦，有本事懟本‘清寒集’，超過唐詩宋詞算你?！?br />　　 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他已然悄然退掉了稚嫩，心智變得成熟、胸懷開始敞亮、性情如此堅韌。我更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他學會留意我的情緒，關注我的冷暖，知曉我的喜好。我不想他這么快就長大，不想看他日復一日像負重強渡的勇士備戰高考，但我明白，社會這所大學一直在暗中指導孩子，似乎有種無形的力量催促著他成長的步伐。
　　 唉，我的男孩，他是不舍晝夜地向前走啊……那個調皮頑劣的小鬼，再也回不來了。也許，在他的夢中也和白天一樣，把希望和理想一點點融進自己的血液，化作火紅的明亮。
　　 ……
　　 此時的先生，呆呆地盯著手腕上的鏈子，兩眼放光，我由衷地感慨，你有你的驕傲，我也有歸屬我的樂趣，唯有這個悄悄長大的男孩，是我倆共同的歡喜。
　　 夜，又安靜了。
　　 我再度捧起兒子送的禮物，沉潛到“鄉村冬夜”里，一字一句，一品一味，情韻悠長。那美妙純粹的文字組合，字里行間漫射出的緣深情長，恍惚間讓我墜入悠遠的回憶、回到了清明純凈的精神原鄉……一點點，一點點，粲然心動。
　　 我知道，歲月不待人，盛年不重來。在生我養我的這塊土地上，伏牛山依依向晚，小洪河漣漣映霞，正是“焃”火紅明亮的樣子?；厣褶D望，橘黃色的燈火下，我的男孩，還在奮筆疾馳，幾度想催他睡覺，幾度又遲疑了。推窗遠眺，外面燈光點點，天上星子閃爍，那份迷離的光耀，不知照向誰家？也許，還有更多的莘莘學子正與“焃”同樣挑燈夜讀，他們，正信心十足地開拓自我價值的新藍海，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呢？
　　 好吧，等他放下筆頭的那一刻，我再把今晚的閱讀心得告訴他，讓他明白，這個母親節的禮物，很別致，很珍貴。我也明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無論何時何地，都會與他共情同盟，永遠稀罕著這個火紅明亮的“焃”。
　　 （原創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