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我喜歡聽雨，更喜歡賞雨后的花。雨滴滴嗒嗒了一夜，或許是累了，第二天清晨終于偃旗息鼓。
　　 走，植物園賞花去。
　　 當我走進植物園，里面已是游人如織。我猜想，或許這些游人，與我有著相同的心境吧。當疫情的陰霾終于散去，人人有親近大自然的欣然，更有心向陽光的豁然。
　　 不喜歡與人摩肩接踵地去賞花，總覺得那樣就少了份情趣。另辟蹊徑，漫步在一條鋪滿石子的小路上，兩邊的綠植油油的葉子隨風飄搖，成為一種美的相伴。
　　 風和日麗，有鳥語入耳，有花香撲鼻，徜徉在綠茵里是何等愜意。正慶幸自己尋到一處通幽曲徑，突然被眼前兩棵樹上滿是亮眼的白驚住。
　　 那是兩棵高大并立的樹，它們的頂冠枝椏已經相連在一起。樹上雪白的花，宛若晶瑩的美玉。急忙移步上前，哦，真的是你——杜梨樹。杜梨花開，我像是在夢里又與你相逢。
　　 讓心些許平復一下。想來離開故鄉四十多年，心心念念的杜梨樹，杜梨花開，原來你竟近在咫尺。懊惱自己在這里與你相逢恨晚！你們的模樣，與當年故鄉譚阿婆家的那兩棵杜梨樹，簡直一模一樣。我不敢相信，眨了一下眼睛，又定神看了一眼，然后上前用手撫摸著兩棵杜梨樹，想起故鄉，想起譚阿婆。
　　 想一個人或是一個地方，不需要理由。他或它其實一直在心底深處，只是當你不經意間觸碰到了與之相關的，那些曾經時光，那些過往的人事風景，思緒便如“亂入船”的雨一般不安分地跳躍，一個勁地向外涌現。
　　 譚阿婆是村里一位孤寡軍烈屬，住在村東頭一間低矮的老屋里。我與譚阿婆的交集，緣于一架紙風箏。
　　 記憶里的故鄉，是一個比較大的村莊。村東南，有一個比較開闊的空場子，那里常常是我和小伙伴一起游戲的地方，我們常玩跳格子、踢箭桿、老鷹捉小雞等，但最適宜的就是放風箏了。
　　 兒時的村居生活，雖說與如今的生活不可同日而語，可那時候的我們都很知足，艱苦歲月苦中有樂，留在記憶里的每一幀畫面都是生活賦予我們的財富。只有經歷了苦難歲月的人，才懂得珍惜當下。
　　 我六歲那年，母親給我扎了一個燕子模樣的紙風箏。我喜歡放風箏，喜歡看自己放飛的風箏，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飛翔。
　　 “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庇浀靡彩悄悄甓爬婊ㄩ_的時節，有一天下午放學后，放風箏心切的我，拿上心愛的紙風箏，跑去村東南那個空場子放。
　　 清明時節的故鄉，氣候宜人。各家各戶院子的花香，穿過籬笆墻相約結伴追隨著每一個人。當一縷縷直撲鼻翼的香氣熏染得你微醉，你卻已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一家香氣。
　　 村莊大，同齡的小伙伴也多，有時竟然叫不出對方的名字也是有的。當我想著花香美滋滋地拿著我的紙風箏出現在村東南那個空場子時，天空上已是各式各樣的風箏在遨游呢。我開始放線，當我的紙風箏即將放飛的時候，一個大點的叫不上名字的男孩，竟然恥笑我手里的風箏是牛皮紙扎的。
　　 “都來看看呀，這小丫頭的風箏是牛皮紙扎的?！?br />　　 “牛皮紙扎的咋啦，可是我媽媽辛辛苦苦給我扎的呢?！蹦懶〉奈?，那天竟然敢大聲回擊他的恥笑。
　　 “破風箏！”那個男孩是個孩子王，看我回擊了他的恥笑，自覺在同伴面前丟了臉面，竟然奪走我手里的風箏，順勢放飛。我的紙風箏沒有風箏線的牽引，毫無拘束地飛呀飛，最后落在緊挨著空場子一座老屋院子內的一棵杜梨樹上，停止了飛翔。
　　 “你還我風箏！”我哭喊著。
　　 那個男孩和他的同伴們全當沒事人一樣，“你去瘋婆子家找啊?！薄肮?br />　　 風中傳來一陣陣刺耳的笑聲。
　　 眼淚模糊了我的雙眼。當我試圖去牽扯蕩在籬笆墻上我的紙風箏的線的時候，感覺到的是徒勞和無助。
　　 我再次抬頭望一眼掛在樹上的紙風箏，像是落在樹上的一只小燕子。突然，我被那一樹雪白雪白的杜梨花吸引。我停止了哭泣，好像看到那一朵朵綻放的小花兒，在向我微笑著說：“小姑娘，別哭?！?br />　　 正當我站在籬笆墻外不知所措的時候，突然“吱扭”一聲，被他們稱為“瘋婆子”家的梢門打開一條縫。
　　 “小桃子，快回家吧?！币粋€我從來沒見過的陌生面孔沖我喊了一聲。
　　 循著那個聲音我轉過頭，一個膚白卻遮不住一臉滄桑的老阿婆站在梢門里，正用一雙驚喜的眼神看著我呢。而那看似驚喜又帶有微笑的眼神里，貌似隱藏著一種說不出的東西。一想到他們說的“瘋婆子”，我心生一絲恐懼。
　　 “我不是小桃子，我叫荷花?！蔽业穆曇舴重惐戎芭c那個壞男孩爭辯時降低了不少，怯怯地似乎只有我自己聽得見。
　　 “小桃子，你快進來，媽媽幫你把風箏取下來?！?br />　　 “如果取不下來，媽媽還給你做了很多風箏，一會你看看喜歡哪一個就拿走?！崩习⑵艣_我招手。
　　 “你不是我的媽媽呀?！蔽覜_老阿婆擺擺手想溜走，可心里卻又放不下掛在她家樹上的紙風箏。
　　 老阿婆從梢門的縫里伸手牽住了我的手，我下意識地往回縮。剛才一場事端令我渾身發冷，此刻阿婆手心的溫熱似乎給了我溫暖，不由自主地隨她移步進院。
　　 阿婆的手好溫暖呀！阿婆的腳步很快，我緊隨她走到那兩棵杜梨樹下。
　　 “小桃子，你就站在樹下等媽媽，我一會就把紙風箏給你取下來??！”
　　 我仔細打量一下她的雙腳，不同于奶奶裹過的一雙小腳，怪不得走路那么快呢！
　　 趁著阿婆不在的空當，我稍微放松緊張的心情，偷偷觀望阿婆的小院。院子收拾得很干凈，有個小菜園也是井井有條，一茬綠油油的韭菜隨風飄搖，窈窕的身姿在風中有幾分嫵媚。還有幾畦有芽兒破土，應該是阿婆喜歡吃的蔬菜在努力向陽而生。挨著籬笆墻的西側，有兩棵桃樹花兒朵朵，粉嫩嫩的像嬰孩的小臉蛋?；h笆墻的東側，就是掛住我的紙風箏的那兩棵杜梨樹，滿樹花香，一簇簇潔白如雪。蜜蜂和蝴蝶在花間翻飛起舞。我陶醉其中之時，阿婆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了一支竹竿，走到我的面前。
　　 “小桃子，你看媽媽怎么把風箏給你取下來啊?！卑⑵叛劾镉袦嘏墓?，不再那么令我害怕。
　　 別看阿婆年紀大了，可是手腳卻靈便得很，沒費多大工夫，我的紙風箏終于回到了我手中。我如獲至寶，輕輕地撫摸著手里的紙風箏，一縷馨香撲鼻而來。阿婆的杜梨樹，好有魔力啊，我的紙風箏以后會不會飛得更高呢。小小的我，心里有了一絲竊喜。
　　 “謝謝阿婆！”我真心實意地跟阿婆說，然后打算離開。
　　 “小桃子，你這幾年去哪里了？都不知道回家?！卑⑵艣]有理會我的謝意，自顧自地望著我說。
　　 “阿婆，我不是小桃子，我叫荷花呀?！蔽抑肋@樣的重復回答也是徒勞，阿婆認定我就是小桃子。瞬間，對阿婆有種莫名的情感，有憐惜和同情，也有一絲傷感。阿婆到底經歷了什么？
　　 在這種情感的驅使下，我耐心地聽她跟我說小桃子，還有她那兩棵杜梨樹。
　　 “小桃子，還記不記得，這兩棵杜梨樹。一棵是爸爸，一棵是媽媽?！卑⑵排c我，坐在兩棵杜梨樹下。兩樹杜梨，兩樹杜梨花開。兩樹情思，兩樹相依相望。
　　 “小桃子，你回來就好。我們娘兩個繼續坐在杜梨樹下，等你爸爸回來?！?br />　　 “你爸爸臨走時跟我說過，等杜梨花再開的時候，他就回家?！?br />　　 “小桃子，你看這杜梨花開得多漂亮呀，你爸爸應該快回家了?！?br />　　 阿婆拉著我的手，眼神里一臉企盼和溫存。
　　 我似乎被阿婆拽進了她的世界，小小的我對她的思念似懂非懂，但我試圖走進阿婆的內心世界。當我沉浸于此時，籬笆墻外傳來母親的一聲聲呼喚：“荷花，荷花回家啰……”
　　 母親喚我回家的聲音把我喚醒，我是荷花，我不是阿婆口中的小桃子。
　　 “阿婆，我媽媽叫我回家呢?！蔽移鹕砼c阿婆告別。
　　 “荷花，你等等，我去給你拿一個我給小桃子做的紙風箏啊，她不在了，就送給你吧！”
　　 “對了，你要見到她，讓她放完風箏早點回家啊?！贝藭r此刻的阿婆一半清醒一半糊涂，我心疼起阿婆來。
　　 阿婆的紙風箏，是用彩紙扎成的，那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模樣的紙風箏，我好生喜歡?？墒菋寢尳踢^我：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
　　 我跑出阿婆的院子，此刻有一縷晚霞撒下來，照在杜梨樹上，潔白如雪的杜梨花鍍上一層霞光，紅色的花蕊也多了幾分靈動，而身披霞光的阿婆，卻顯得那么孤單。
　　 “媽媽?！蔽遗艿侥赣H面前，緊緊拉住母親的手，唯恐真的成了小桃子。
　　 那晚，煤油燈下，母親給我講了阿婆的故事。
　　 原來，阿婆的男人姓譚——我后來就稱阿婆為譚阿婆。譚阿婆的男人原來是村里的一位教書先生，與譚阿婆相親相愛育有一個女兒?？谷諔馉幤陂g，譚阿婆的男人保家衛國棄文從軍，結果犧牲在了抗日戰場上。譚阿婆院子里的那兩棵杜梨樹，是譚阿婆和她男人一起種下的，見證了他們兩個人的愛情。譚阿婆的男人在參軍前與阿婆別作時曾經跟她說過：等到杜梨樹再開花的時候，他就回家。譚阿婆盼啊盼，一年又一年，杜梨花開又謝、結果、又開，譚阿婆等來的卻是丈夫的死訊。幾年后，譚阿婆的女兒又因病去世，她經不起這雙重打擊，從此就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地過活。
　　 母親還對我說，譚阿婆是個好人，從來不給村干部提要求，也很少給左鄰右添麻煩。村干部看她孤苦，想把她送去敬老院，她不肯。她的老屋老舊，村里想幫她修繕，她也不同意。說：“不能給國家糟蹋錢，我一個人能湊合著住?！?br />　　 了解了譚阿婆的故事，我小小的心里種下一顆心愿。我要學著做譚阿婆的小桃子，不再讓她孤單。
　　 再后來，我約上幾個要好的小伙伴一起去譚阿婆家玩，做游戲，從此譚阿婆的院子多了歡聲笑語。春天，我們幫譚阿婆給杜梨樹澆水，譚阿婆則采摘含苞未放的杜梨花給我們做菜團吃。
　　 “阿婆，為什么不等花開了再做菜團呀？”我的疑問最多。
　　 “杜梨花只有含苞待放時味道和口感最好呀?！?br />　　 “譚先生你說是不是呢？”阿婆愣了一下，眼睛望向遠方。我知道阿婆又在穿越她思念的那條河呢，我也習慣了阿婆無數次這樣的思念表達方式。那時我少不更事，長大后我才深知阿婆對丈夫的摯愛有多深。
　　 就這樣，巧手阿婆做的杜梨花菜團，被我們一個個小嘴吃下去，唇齒間留香，我們吞下去的不僅有春天的芬芳，嚼在嘴里意猶未盡的也有阿婆的愛。
　　 記憶里，整個村莊唯有譚阿婆家的杜梨樹長得最高，春天里開的花最多，一簇簇潔白如雪，清新脫俗，滿樹精靈般動人心魄。到了秋天，也唯有阿婆家的杜梨樹結果最多。一樹沉甸甸壓彎了阿婆院里的秋。一串串褐色小巧又圓潤的果實，垂墜在枝葉間，像極了一顆顆褐色的瑪瑙誘人口水。
　　 秋天，杜梨熟的時候，譚阿婆家的院子很是熱鬧。阿婆會把熟透的杜梨采摘下來，我和小伙伴們一起幫著阿婆將杜梨裝在柳條籃子里，那是秋的果實。酸中帶甜，嚼在嘴里有一種軟面的感覺，秋天就這樣被我們嚼在嘴里，味蕾被愛沾滿。
　　 每年杜梨熟了的時候，阿婆只留一籃子杜梨，余下的全部分給我和小伙伴們。
　　 “給小桃子留一籃子就夠了?！泵棵柯牭桨⑵胚@樣的話，我的眼睛就會濕潤。我知道，我永遠也替代不了小桃子。
　　 我永遠也忘不了，我離開故鄉與譚阿婆告別的場景。那一別就是永遠，那一別成了刻在我心里的永恒。
　　 那年九月，我與故鄉告別，要去他鄉城里生活。我最牽掛的是譚阿婆，當我邁著沉重的步子踏進阿婆家院子的時候，阿婆正在杜梨樹下摘杜梨。樹蔭下的阿婆蒼老了許多，我不敢開口說與阿婆告別的話。
　　 “小桃子，你又要走了，我給你摘點杜梨帶著路上吃，想家的時候記得回家的路啊?！闭驹诎⑵疟澈?，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生怕眼淚噴涌而出。
　　 “小桃子，現在這個杜梨還不是太熟，放一放或是蒸煮一下再吃才好?！卑⑵诺恼Z氣超乎尋常那般平靜，我知道阿婆也是在盡力掩飾自己的情緒。
　　 與阿婆的分別，是我人生中一次最特別的別離。因為我們兩個誰都沒有說一句臨別的話，所以無聲的告別，也成了我今生的遺憾。
　　 阿婆把一籃子杜梨遞給我，我接過那一籃子沉甸甸的杜梨，默默轉身向外走，步履沉重。幾步后我又依依不舍地轉身，只見譚阿婆微笑著沖我揮揮手。沒有言語，我不敢再回頭，淚如泉涌。就這樣，我離開了阿婆，離開了故鄉。
　　 離開故鄉幾年后，我再回故鄉。我再去尋譚阿婆，可是阿婆已經去了遙遠的天堂。據說，我離開故鄉的第二年，阿婆就過世了。是杜梨花開的時候，坐在杜梨樹下去世的，去得很安詳。難道阿婆真的去天堂和她的丈夫、女兒相會去了嗎？天堂里有沒有杜梨花開呢？我不相信阿婆真的已經離開，我一定要去村東南看看。來到阿婆老屋處，籬笆墻已歪歪扭扭。阿婆院里那座老屋搖搖欲墜，院子里已不是當年的景致，雜草叢生。只有那兩棵杜梨樹依然花開潔白如雪，滿樹芬芳。
　　 “阿婆，小桃子回來了……”
　　 我的喊聲在風中回蕩著，我不知道天堂的阿婆是否能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