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清晨，我剛起床，就接到大舅幺兒子劉登義的電話，聽到他在電話里哽咽的聲音，知道大舅離世了。我趕忙和家人一道，駕車直奔息烽縣流長鄉宋家寨村大舅家。
　　 大舅名叫劉澤富，享年八十四歲，他在七姊妹中居老三，二兄弟中居老大。小時候就聽母親講，外公外婆重男輕女思想十分嚴重，對兒子特別寵愛，對女兒苛刻得不得了。好吃好穿的先由著大舅、幺舅，女孩子只能靠邊站，光眼看。好在大舅從小善良心好，時常關愛著姐姐和妹妹。
　　 有一次，我母親上坡割豬草，突然天下大雨，大舅趕忙拿著斗笠給她送去。由于路滑難走，自己不小心摔進路坎下的水溝里，手腳被劃傷，流了不少血。外公知道后，不問青紅皂白，硬說母親沒有照管好弟弟，惡狠狠地叫母親跪在地上，找來木條，要打母親。大舅見狀，趕忙用身子護住母親，外公怕傷著兒子，只好作罷。
　　 過去，外公家獨自居住在高家山的山腳下，山路彎彎，出行艱難，從家到最近的流長街上也要走十多公里的山路，生產生活全靠人挑馬馱，外公家是當地出了名的貧困戶。吃夠苦頭的外公外婆做夢都想著女兒們長大后，能找一個好婆家，不再受苦受難。
　　 幾年后，母親長大成人，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經人介紹，認識了父親。當外公了解到我們這里比他家更為邊遠貧窮時，心想這豈不是從一個窮窩挪到另一個苦窩，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赡赣H見父親實在忠厚，做事細心，執意要同意。那年頭男女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性格屈強的母親說啥也不回頭，外公一氣之下，取來木棒，要給女兒動用家法。
　　 這時，大舅果敢地站了出來，一下子從外公手里奪過木棒，然后對外公說：“您想過沒有，我們家住的也是窮地方，我家也是窮苦人家，要是我今后找媳婦，人家父母也嫌棄，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我，咋辦？任何事情都要將心比心。我知道您是為二姐好，可二姐也有她選擇的自由，您這樣硬逼二姐，會讓她痛苦一輩子?！甭犃藘鹤拥脑?，外公不再吭聲了，心里默許了這門親事。
　　
　　 二
　　 大舅成家不久，外公外婆因年老相繼生病離世。大舅想到幺舅年小，還未成親，決定把父母留下的房子全給小弟。他帶著一家人辛苦勞累，省吃儉用，幾年后才另修了一棟木架房子。那年頭，農村信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大舅媽連續生了四個“不中用”的女孩，大舅雖然心里著急，但更怕妻子傷心難過，經常安慰妻子，說生男生女都一樣。誰知過了兩年，大舅媽生了一個兒子，那年大舅已五十一歲，老來得子，高興不得了。
　　 可當小兒子快滿周歲時，大舅媽患上了心臟病，臥床不起，這樣一來，里里外外都要靠大舅。兩年后，大舅媽病情加重，最終離開了人間。大舅忍著悲痛，強撐著這個家。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天下午，滿天烏云，一陣狂風過后，突然一聲驚雷傳來，把大舅站在房門前玩耍的小兒子電死了。一家人見狀，嚇呆了，大舅當場昏死過去，好半天才蘇醒過來。
　　 過后，大舅對這件事一直想不通，覺得很奇怪，小兒子當時站在干干的房坎上，身上又沒淋著雨，周圍又無電線，為何會被雷電擊中呢？他找到鄉政府領導，訴說了自己的想法，鄉領導立馬請縣有關部門現場勘測，結論是大舅家居住的地方是雷擊點，如不搬離，這樣的悲劇還有可能發生。無奈之下，大舅只好找親戚、寨鄰幫忙，又重新找地方修了房子。
　　 有一天，鄰鄉一位親戚來大舅家玩，見他一個人，孤苦伶丁的，想給他再介紹一個老婆。小兒子沒了，幾個女兒還小，大舅強忍心中悲痛，說實話，他打心里也想再討個妻子，可現在家境這般貧寒，負擔又重，誰會睜著眼往火坑里跳啊。聽親戚這樣一說，大舅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
　　 可這位親戚給大舅講，那個女子患有小兒麻痹癥，生活不能自理，若是大舅娶了她，會更辛苦。大舅想了想，自己這個條件，只要別人不嫌棄，就算燒高香了，于是就同意了。這位親戚對大舅知根知底，想到大舅吃得苦，心好，有耐心，就給大舅介紹了這門親事。大舅把女子娶回家里，對她照顧有加，一天到晚忙得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后來的妻子還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大舅喜在心頭，成天笑呵呵的，干活似乎有使不完的勁。
　　 為了把孩子們撫養成人，大舅從沒過上一天清閑日子，風里來，雨里去，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忙碌操勞。最讓人敬佩的是大舅幾十年如一日照料病殘的妻子。妻子一直站不穩，坐不直，生活不能自理，像不懂事的小孩一樣，吃飯要他一口一口地喂。稍不注意還會大小便失禁，弄臟衣服、被子、床單什么的。這些年，在大舅的精心護理下，妻子不僅能拄著拐子慢慢行走，而且還能做一些簡單家務。己出嫁的幾個女兒知道父母一路走來很不容易，也都挺孝順，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經?；貋砜赐麄?。就這樣，大舅靠自己的雙手和堅韌不拔的精神撐起這個家，逐步讓這個家走出逆境，過上了好日子。
　　
　　 三
　　 小時候，我身體虛弱，經常生病。有一次，大舅來我家，看我躺在床上雙目緊閉，有氣無力的樣子，心痛地把我抱起，然后問我的父母，孩子病得這么嚴重，為何不帶他看醫師。父親說，這小孩不知咋的，總是這病那病的，實在沒法，昨天下午又不知是啥原因，肚子又拉又痛，今早給他服了治拉肚子的小單方藥，仍不見好轉。隨后，母親又說，寨里江大叔家來了一個雙目失明的“八字先生”，可靈了，等會請他算一下，來個“神藥兩解”，看能不能好些。
　　 大舅一聽，急了，對父母說，你們真是米湯洗臉——糊糊涂涂啊。孩子病得這么嚴重，不送醫院，，還相信什么“八字先生”，要是耽誤治療，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會后悔莫及的。前不久，我聽說流長鄉衛生所有個名叫陳文良的老醫師，擅長治小孩的疑難雜癥，咱們現在就去找他給娃看病。話音剛落，大舅就背著我朝流長衛生所奔去。
　　 那天正值盛夏，天氣炎熱，去流長衛生所有四十多公里遠，道路崎嶇不平。大舅和父親輪換背著我從家里出發，下陡坡，過深溝，再爬一道山梁，然后又下一個長坡，再走過一段平路，二個多小時后，終于來到了鄉衛生所。陳醫生診斷后，說我患了急性腸炎，肚子己拉脫水了，幸虧送來及時，否則性命難保。大舅知道父母這些年為給我治病，花光了家里的錢，顧不上擦去臉上未干的汗水，就急著把自己省吃儉用的僅有的十多元錢給我交了治療費。
　　 小時候，我經常去大舅家玩，大舅對我像親兒子一樣。他將一種名叫紅指樹的硬木制成陀螺，用木頭把院壩夯平，手把手教我打陀螺，逗我開心。每到趕場天，就帶著我去流長街上趕場，見我走累了，就背著我走，給我買好吃的。久而久之，大舅家的幾個孩子認為大舅對我太好，太偏心了。于是，他們一個個心存不滿，想著法子趕我回家。
　　 有一天，太陽快下山了，大舅家大女兒趁父親下地干活，叫我掃地，我不干，她就用木條抽我，叫我滾回家去。我一氣之下，就轉身走了。大舅回家見我不在，就問幾個孩子，二女兒見父親火急火燎的樣子，當了“叛徒”， 說出了事情真相。大舅一聽，火冒三丈，打了大女兒兩耳光，立馬出門追我。大舅心想，這天快黑了，到我家足有四十多公里的路程，且林子茂密，山高路險，我又患有氣喘病，要是出了事，怎生了得。大舅邊追邊叫我，我遠遠地聽到大舅隱隱約約的喊聲，趕忙答應。其實，我走出門后，心里好生后悔，眼看天色暗了，路兩旁全是黑森森的樹林，越走越怕，不由得哭了起來。
　　 不一會兒，大舅追上我，立馬把我抱起來，叫我站在路邊石頭上，然后彎下腰，背著我往回走，看到大舅背著我在山道上高一腳低一腳地行走，臉上汗水直流，我趕忙用手給大舅擦汗。大舅邊走邊對我說，他剛才狠狠教訓了大女兒一通，她們再不敢欺負我了，叫我今后有啥子事就給母舅講，可不能干這傻事了。我連連答應，對自己剛才冒然離開，讓大舅擔心不已也心感愧疚。
　　
　　 四
　　 斗轉星移，光陰似箭，我長大參加了工作，并于1990年初調任流長鄉黨委書記。臨上任時，母親特別叮囑我，說小時大舅那么疼我，這些年來你大舅家運氣一直不好，他雖然勤快，可家里仍很貧窮。古言講，是親是戚都有三分關顧，你在不違反原則的前提下，多多照看一下他家。
　　 我到鄉里上班后，大舅從沒到鄉里找我辦事。由于剛到鄉里，事務繁多，也沒有及時去看望大舅。那年端午節，大舅知道我喜愛吃粽子，包了一提籃香香的粽子，叫家里兩個孩子給我送來?？吹酱缶思宜蛠淼聂兆?，我才想起媽媽的叮囑。端午節后第二天，我抽空買了一些禮品去大舅家。來到大舅家一看，天那，十多年了，他家里的房子仍是老樣子，房里還是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院壩還是泥地壩，房子空格依舊是用竹蔑和紙板夾著，家里空空的，一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有。
　　 離開大舅家時，我心情十分沉重，大舅好像明白了我的心思，笑著對我說，你不用擔憂，現今孩子們漸漸長大了，負擔輕了，加之近年來靠種烤煙和油菜，有點積蓄，計劃明年把這舊房子拆了，修成水泥房。還說我是全鄉的“當家人”，一定要公而忘私，好好把工作干好，不要因為照顧他家，讓別人說閑話。聽了大舅有板有眼的一番話，我信以為真，以至后來一點兒也沒關顧過他家。
　　 幾年后，我調離了流長鄉。有一年回家過春節時，母親對我說，正月初二是你大舅的生日，他今年七十六歲了，你去看看他。初二一大早，我和妻子一道去了大舅家。路上，我想大舅家應該住上了水泥房，家里一定變了樣?？勺呓豢?，他家住的仍是那舊木架房。我明白了，當年大舅擔心我為他家的事操心，對我說了善意的慌言。大舅見我眉頭緊湊，笑著對我說，再過兩年，你來看，我家房子一定會變個樣。這回不再對你說慌了。
　　 那年大舅過八十大壽時，我來到了他家，果真如大舅所說，家里的舊房變成了一棟高大的水泥樓房，房前的壩子打成了平整光滑的水泥壩，家里購置了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等。寬寬的水泥公路修到了家門口。大舅幾個女兒家里都很富裕。兩個兒子已長大成人，很有出息，到省城務工賺到錢后，分別在城里購買了房子，準備把倆老接到城里享享清福，可大舅說啥也不愿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家，說這是他的根，有他熟悉的鄉鄰鄉親?？吹酱缶藘簩O滿堂，開心幸福的樣子，我打心里替他高興，他老人家終于熬出頭了。
　　 大舅一生辛苦操勞，積勞成疾，最終因病魔折磨，讓他走到了人生的盡頭。但大舅音容宛在，他那為人樸實善良，勤勤懇懇的品格，那不怕吃苦，樂觀向上的精神令我敬仰。大舅將永遠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