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煙火】油梭子的記憶(散文)
油梭子,是故鄉人對用豬肥膘和豬板油耗出油后,余下的固體的叫法,它有一個學名叫油渣。
人生幾十年,品嘗過無以數計的酸甜苦辣咸的滋味,唯獨對油梭子的味道有一種特別的情懷。它是那個物資匱乏的票證年代,沉淀在味蕾里的獨特記憶。也是生活富足的年代,常常念起的味道。
兒時,盼著過年。因為過年可以有新衣服穿,還有只有到了年根,生產隊才殺豬分肉。除了分肉,各家各戶還可以按人口分得一塊豬肥膘或是豬板油。那是我記憶中最歡愉的事,所以小小的我心里總是想象著,母親會給我做一件什么樣的漂亮衣服,還有就是期盼著葷油(豬肥膘或是豬板油耗出來的油)香,最勾人的還是希望油梭子快到嘴里來,嚼在唇齒間滿口溢香。
“媽媽,還有幾天過年呀?”我翻看著日歷,傻傻地覺得,如果我把日歷一頁頁都撕下來,年是不是就會很快到來。
“快了、快了,你是不是等著穿新衣呀?”母親撫摸著我的頭,和藹可親地對我說。我望著母親,不好意思地“呵呵”傻笑,母親了解她的每一個孩子。
故鄉的冬天有點長。故鄉的雪也是說來就來,一場雪融化后又是一場??晒枢l的雪是美的,我喜歡看雪花飄舞的樣子,更喜歡看雪花靜靜地飄落在村莊的街道上、屋頂上、樹上、柴禾垛上,雪后的村莊仿佛是一個銀裝素裹的美人。是那么靜、那么美。街道上有幾只家狗在飛雪中相互追逐著撒歡,打破那靜美的畫面是常有的。家家戶戶的那一縷縷裊裊的炊煙,冒著飯菜香相會在村莊的上空。飄落的飛雪、升起的炊煙,一落、一升,它們相向而行,以特別的方式在村莊的上空相逢。我不知道飛雪是否能打破炊煙的夢,我也不知道炊煙是否能托起飛雪再度升空。與我,眼前這一幅故鄉冬天里的極具人間煙火氣息的優美畫面,我是喜歡的。
至于藏在厚厚的積雪下面的房檐上的灰瓦片,它與融化的雪水簡直“天作之合”,成了絕配。打造出來的一根根冰柱垂掛在房檐下,它們粗細有別、長短不一,整齊地排成一排。陽光下晶瑩剔透泛著光,宛如一張垂掛的水晶簾,這是只有故鄉才有的獨特的原風景。雪霽,晴好的天天氣轉暖,偶爾會有幾根若不經風的,垂落在地上,一地碎冰,然后融化掉浸入大地。有時,它們也會被冬日暖陽感化的落淚的,順著冰柱圓潤的身子一滴一滴地滑落下來,聚集在地上形成一道起伏的小冰包,它們與房檐下垂掛的那些冰柱深情對望。一上一下,深情款款。原來,它們也是有生命的,只是身不由己便會粉身碎骨。在看到它們的垂落碎之的那一刻,在看到它們的落淚一滴滴落下的那一刻,我常常為之傷心難過。靜下心來我似乎明白了,雪花是天上來客,融化、結冰、再融化,最后浸入大地或許是它最好的歸處。這樣想來,它們該是歡愉的。至于我的那些細碎的傷感,也便煙消云散而去了。而故鄉的原野,仿佛像一位披著白袍的老人,靜靜地睡著。
飄雪的日子,暫時把計數過年的日子還有幾天到來拋在腦后,兒時的快樂也在于此,忘性大抵是我快樂的源泉之一吧。去雪地里打雪仗、堆雪人,又或是到雪地里的原野捕捉麻雀,是雪后我和小伙伴的一大樂事,至今想來都是愜意的。無憂的歲月,雕刻在記憶里的,總是那么美好,與貧苦無關。
嚼著烤麻雀的香,看著窗外的飛雪化了又下,日子好似變得快了些。
“社員們注意啦,今天在飼養處分豬肉,各家趕緊派人去領肉啊?!闭靷榷犞?、盼著的喜訊,終于從大喇叭聲里傳來。我很是懷念兒時村莊里的大喇叭聲,鄉音鄉情都從那里傳遞出來。而分肉的喜訊仿佛就是集結號,這個集結號像是給各家各戶主婦們的號令,個個笑逐顏開地走出梢門,孩子們緊隨左右是標配的畫面。一時間,巷子里、街道上,三五成群的主婦們邊走邊嘮:“不知道今天能抽到哪一塊豬肉???”
“是啊,我擔心抽不到好地方的肉,巴望了一年,讓一家老少失望呢?!敝鲖D們紛紛議論著,各懷心事。
我的記憶里,村子里每年過年前分豬肉和豬肥膘、豬板油的方式,都是以抓鬮抽簽的方式來決定誰家可以分到哪一塊的?;蚴侵挥羞@種比較原始的方式,才是體現出一碗水端平的公平方式,村干部省得落埋怨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一種選擇吧。手氣的好與壞,都憑自己的運氣。
豬肉、豬肥膘、豬板油被主婦和孩子各自領回家,不多時,煮肉的香、耗油的香,順著裊裊炊煙升騰,彌漫著散開。這香啊,早已掩蓋了失望和埋怨聲。這一村莊的人間煙火氣啊,抵過萬千惆悵和不悅。
母親不僅勤勞善良,更是賢惠持家的一把好手,廚藝就更不用說了。
記憶里,母親每年總是把分得的肉中最好的割一塊送給我的干奶奶,也就是我父親的干娘。干爺爺當年犧牲在抗日戰場,干奶奶沒有再嫁,一個人苦熬著把兩個兒子拉扯大,然后為他們娶妻生子。干奶奶通情達理,母親有什么不悅,喜歡與干奶奶講,與干奶奶的感情情同母女。我記憶中的干奶奶,是一位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的老人。在我記憶深處,永遠有干奶奶的一席之地。余下的,母親才調劑著做成過年待客的紅燒肉、花椒肉。這樣,我們幾個孩子也只能眼巴巴地望著碗里冒著香氣,紅潤誘人的紅燒肉和花椒肉流口水了。
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饞蟲消失得快,口水自然干得也快。母親疼惜我們,也有很多的無奈。幸好,有母親巧手耗制的油梭子,首當其沖地成了紅燒肉、花椒肉的替代品。母親總覺得對我們的那份虧欠,也算是有了一份彌補。
豬肥膘與豬板油因為兩者處于豬本身的部位不同,所以它們的出油率也不同。因為每年分得是的不同部位,所以對于耗完油,余下的油梭子的口感及味道,算是門清的。豬肥膘出油率相對于豬板油來說低一些,可是余下的油梭子,其口感及其味道,卻要好于豬板油,不僅香且有嚼勁。而豬板油耗油后余下的油梭子,口感則是吃到嘴里沒有嚼勁不說,還會留下一口粉粉的感覺。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有一口油梭子能在唇齒間留香就是奢望,有的吃總比沒的吃好過百倍千倍,我們是不會計較的。
我在想,富足的時代,人們的口味要求高了。如果以當下的味蕾觸點去挑剔那個時代的某種味道,感覺是對那個時代的一種虧欠。而這虧欠,對于從那個艱苦歲月走過來的人而言,難以彌補。
我清楚地記得當年母親用豬肥膘和豬板油耗油的情景,那是巧手母親讓它們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屬于它們的質與量的飛躍和升華。如果說耗出來的葷油為精華,那么余下的油梭子就為“糟粕”了。恰恰是這不起眼的“糟粕”,成了老少皆喜歡的人間美味。
如果說麻利的母親,用清水一遍一遍地將豬肥膘或是豬板油清洗干凈是對它們的洗禮,那么將它們切成大小均勻的塊,放入大鐵鍋里,再加一定比例的水一起煮沸后再慢慢熬制的過程,就是對它們的歷練。
母親不管做什么事都是那么精細,即便是耗油也不能有一絲的馬虎。用豬肥膘耗油時母親先將它清洗干凈,然后切成2厘米左右的小塊備用。如果是用豬板油耗油,則切成稍大一點的,大概4厘米左右的塊備用。這樣做的目的是出油快,也省柴火。之后將切好的塊放入大鐵鍋內,再根據它們的量加入一瓢或是半瓢水,最后放入適量的鹽一起煮沸。加水的目的是為了耗出來的葷油更白更香,而放鹽的目的是為了耗出來的葷油的保存期限更長些,不容易變質。此時掀開鍋蓋,會發現鍋里的豬肥膘或是豬板油的形態,已經開始在慢慢變化,身子微縮。這時需要把灶膛里的火轉成小火慢慢熬制,風箱也停止了“咕噠、咕噠”的狂歡。
記憶里每次耗油時,我家的灶臺前,都有我們母子五人忙得不亦樂乎的場景。臉上個個洋溢著笑容,那是淳樸的不含任何雜質的發自內心的笑。困苦的歲月里,母親的堅毅和樂觀,是母親在那個歲月里留給我們的最好的禮物,一直受用。在母親的帶領下,我們母子五人分工合作。大姐幫母親清洗、切塊、燒火、拉風箱,弟弟幫忙提水、抱柴火,我和妹妹清洗準備盛葷油的陶瓷壇子,當然少不了盛放油梭子的大碗。
屋外是寒風凜冽,過堂屋灶膛里的火苗卻沒有停止它的跳躍。
“媽媽,我聞到香味啦?!?br />
“媽媽,是不是一會就可以吃油梭子了?”
喜悅、興奮,隨著鍋里一陣陣滋滋地響起來,隨之噴發出來的香氣煞有介事地散開,飄到院子。它們又與裊裊的炊煙喜相逢,結伴云游在村莊上空。
故鄉的冬日,此時此刻不只是我家的香氣飄散,各家各戶的院子都飄出了香氣。它們在空中相遇,必是香氣濃烈彌散。整個村莊,儼然被香氣熏染的醉了。就連每個人說話的語氣,都帶了香氣呢。
家禽被香氣熏得犯懶,也不忘東瞧西望地尋覓著香氣來自哪里。門前房檐上,幾只麻雀逗留不肯離去,是不是也在想著竊一縷香呢。狗的鼻子最靈明,誰家有香氣飄出,它定站在人家門口一個勁地“汪汪”亂叫,難道是想討得一碗香么。被香氣熏醉的人們此刻是無暇顧及它們的,倒是這人間煙火氣,讓故鄉的冬日不在清冷了。
大鐵鍋里繼續滋滋地響著,那香氣、那聲音真是誘人呀。
“媽媽,現在可以吃油梭子了嗎?”弟弟顯然是等不及了。
“油梭子還發白呢,再過一會才可以吃?!蹦赣H微笑著對弟弟說。
“油梭子發白—短練?!贝蠼阍谝慌哉f了一句,弟弟一臉懵懂。
母親沒有再說話,而是拿起灶臺旁的竹笊籬,撈起一笊籬發白的油梭子放到一只碗里:“你們四個快去嘗嘗?!?br />
盡管母親多想熬一會,多耗出一點油,看到弟弟巴望的眼神,母親怎么忍心啊。這就是母愛,我們曾經是多么的幸福啊。
發白的油梭子油脂多,一口下去一口油在唇齒之間游走。盡管有點膩,嚼在嘴里又香又脆,再沾一點白糖,人間美味是油梭子沾白糖。
灶膛里的火苗繼續跳躍,大鍋里的油梭子由白漸漸變黃,鍋里的油越來越多。它們漂浮在油鍋里,擠擠挨挨,像一個個精靈般。我不知道當時被切塊的那些豬肥膘或是豬板油,它們被放入鍋內的那一刻是什么感受。它們經歷了被煮、被熬、被耗,直至嫩白的身軀被時間耗成了黃色。一壇葷油、一碗油梭子,成就了物資匱乏年代人們的需求,也給老百姓的餐桌添了香氣和美食。它們這短暫的一生也算是輝煌,犧牲自己,成就大眾。我的母親何嘗不是如此呢,把一切都給了她的孩子們。
油總算是耗好了。香氣依然沒有散去,冷卻過后,母親將它倒入事先備好的壇子里。雪白的葷油,被母親密封在壇子里,壇子里有冬天、有香氣,更有愛。而余下的油梭子,母親拿出一部分給我們解饞后,也收藏在大碗里。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的炕桌上,偶爾也會有奢侈的一頓,油梭子烙餅、油梭子白菜蒸餃等。葷油、醬油拌秫米干飯,也成為記憶里的最美。我最喜歡吃的是母親做的油梭子烙餅,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烙餅了。一口咬下去,軟軟的面、香酥的油梭子,層次感、顆粒感瞬間在唇齒間交織,嚼出來不只是香味,還有母親愛的味道。那是一種不能言喻的特殊的味道,唯有母愛才有的味道。
記憶再回轉到1975年的冬。那一年是四叔去城里食品廠工作的第一年,年根他特意從廠子里買了好幾板豬板油送回家。好幾板啊,對于村居的我們來說,那可是我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那么多的稀罕物啊。與每年家里分得的那一塊,簡直是天壤之別。奶奶的臉上洋溢著歡愉,我們圍著四叔拿回來的豬板油興奮地跳啊、笑啊,仿佛看到的是珍寶一樣。等奶奶耗完了油,把余下油梭子分給我們每人一大塊,它宛若一塊黃燦燦的玉,我捧在手里不忍吃下去,可唇齒間仿佛已留香。
從奶奶家出來回自己家的路上,我手捧著油梭子穿過巷子,一路上惹來無數雙羨慕的眼神。一只狗沖我“汪汪”著,我捧緊油梭子,生怕被那只狗搶了去。
那年的冬天,油梭子的味道好美、好香。第二年的夏天,那場慘絕人寰的大地震,年僅二十七歲的四叔的生命,永遠定格在那個悲痛的夏。懷念四叔,懷念那個時代的所有賦予,把不能忘卻的沉淀于心。
生活富足了,注重健康飲食理念的大眾們,油梭子不再是他們味蕾上的奢望和期盼。而我,自二十多年前母親去了天堂,就再也沒有嘗到過油梭子烙餅的味道。我多想聽到母親說:“丫頭,油梭子烙餅熟了,快來吃吧?!笨上?,我永遠也聽不到那一聲親切的話語了。